事情与周市长有关。在一个下雪的夜里,行车最是不爽气,车到牯牛岭,吼叫了半天,才醉蛇似地爬上坡。周市长惊出一身大汗,见车没熄火,松了口气,脱下皮大衣,让司机把车停在路旁,自己要下车方便。 钻出车来,周市长连车门都没关,便靠在车门旁方便起来,不料一阵该死的狂风突然偷袭过来,把周市长推了个趔趄,只听身后“砰”的一声,回头一看,半开的车门被大风一吹,重重地关上了,紧接着,车子竟然开动了。坏了,司机一定是听到关车门声,只当是自己上了车,就急忙赶路。周市长慌了,这么恶劣的天气,司机全神贯注地盯着路面,肯定会这么一直朝前开下去。 周市长追了两步,挥动着手喊停车,可车里的司机哪听得见车外周市长的惊叫?在这大雪纷飞的山路上,那车一拐弯,就没了影。 周市长傻了眼,司机知道他爱在车上睡觉,从不打扰,雪夜开车注意力更集中,不到家不会发现把市长丢了。跟司机联系吧,手机放在大衣兜里,大衣搁在车后座上,这牯牛岭没什么人家,也根本不通电话。周市长抬腕看看手表,刚8点,司机发现后赶来,最快得两三个小时。天寒地冻的,哪里招架得住?要是运气不好,遇上过路的野兽或劫道的人,后果更可怕! 周市长正着急,突然看见车灯一闪,一辆盖着“雪被”的轿车,扭着屁股爬上来了。定睛一看车牌号,真凑巧,是市区的车!周市长挺直腰板,双手挥舞着示意停车。那车缓缓开到周市长跟前时,猛地加速,哧溜一声,兔子似的贴着周市长身边蹿过,溅得周市长一身泥水。 周市长又气又急,眼巴巴地望着坡下,可十几分钟过去,连个车影也没看见,就是有车,看样子搭便车的可能也不大。就这么大工夫,周市长眉毛上的雪已经结了冰,冻得他抱着胳膊抖成一团。看来硬撑不是办法,得找个地方避避风雪。 十多年前,周市长在这里当过乡长,对附近的地形挺熟。他知道这牯牛岭住户不多,零散,户与户之间一般都要隔好几里山路,离这儿最近的一户人家,住在岭上半山腰。户主他认识,姓牛,人称牛大。这牛大脾气特别大,动不动横眉竖眼,这一点周市长可是见识过的,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那年,县里布置种特种蔬菜,本来是想帮村民脱贫,结果销路没联系好,让菜都烂在了地里,牛大喊上不少村民到乡政府闹事,当时的周乡长一心想为村民办点事,却因为经验不足,反而害了百姓,弄得自己也焦头烂额,正窝火呢,就忍不住骂了句粗话,牛大冲上去,狠狠回击了周乡长一巴掌,打得周乡长鼻血咕嘟、咕嘟冒,结果牛大被拖进了派出所,拘留了好几天。牛大不服气,出来后一再扬言要报复。过了不久,周乡长幸好调到县里工作,才脱了干系。 眼下,周市长走投无路,只得硬着头皮去碰运气。好在这么多年不见了,现在又一身泥巴,鼻子眼睛都看不清楚,只要不暴露身份,牛大不见得认出来,自己不一定会吃闭门羹。周市长犹豫了一下,又看看漫天大雪,最后还是“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来到半山腰,敲响了牛大的门。 开门的是牛大老婆,瞧见周市长的狼狈相,吓了一大跳。周市长哆嗦着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但没说自己的身份,只说是城里的生意人。 “噢,是这回事啊,你那师傅也太大意了,快,快进屋!” 牛大坐在火桶里烘火,看样子被蒙住了,没认出来,他朝老婆呶呶嘴,“孩他妈,给这位老板倒口茶,再打盆水给老板洗把脸。” 洗脸?不行,就靠泥巴打掩护哩!周市长早想好了对策,开玩笑似的说:“喝口水就行啦,这脸就不洗了,哈哈,等会儿得到路上去等车,泥巴还可以保保暖呢。这鬼天气,风就跟刀子似的!” “哦!老板……你这人说话还挺有意思的,那就甭洗吧。”牛大点点头,拢拢黄大衣,跳下火桶说,“冻坏了吧?快,快进火桶暖和暖和!” 周市长实在是冻坏了,也没推辞,就钻进了火桶,烘了会儿,衣服渐渐冒出缕缕热气,身子也热乎起来。他扭头瞅瞅屋里,发现牛大家竟和十几年前没啥变化,屋子里空荡荡的,几件家具又破又旧。作为父母官,周市长心里挺不好受的,就向坐在小马扎上的牛大问道:“老哥,看来,你的日子不太好过吧?” “唉!”牛大吸了口烟,说道,“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读高中,大前年我又跌残了一条胳膊,干不动重活;孩子他妈这几年累垮了身子,病歪歪的,还得吃药,怎么好得起来哟!” 周市长这才注意到牛大那条僵硬的右臂,心里直冒凉气,他向牛大要了支烟,点着了猛吸一口,呛得连咳几声,不觉间泪下来了。他擦了擦眼睛,轻声问牛大:“你们乡政府那些干部,现在咋样啊?” “想着咱农民的有,可图名图利的也有,那些官,我恨不得揍扁他们!”牛大脖子一梗,左手攥紧拳头,用力在空中一挥,瞧,牛大的牛脾气说来就来! “是该好好管管他们啦!再这样下去,民心还要不要啊!”周市长深有感触地说。 “哎——你这话中听!老板,你要是当官,一准是好官!” “哪里,哪里。”周市长心里“咯噔”一下,收住了话头。他怕话里露出什么,被牛大认出来,说不定就麻烦了。周市长看看身上已经干燥的衣服,决定再暖和一下,就早点离开这里。再说,也得去牯牛岭等司机,司机回头不见他,把车又开走了,岂不更糟? 屋外,狂风鬼哭狼嚎,周市长瞟了牛大身上的黄大衣,试探着问:“老哥,我得去牯牛岭等车,外面太冷了,你的大衣能借我穿会儿吗?车一到,我就给您送回来!” “不中,不中!”牛大摇头说,“不是我小气,我家就这件破大衣,我和孩子他妈出门全靠它,你要不送回来,咋办?” 周市长抹下腕上手表,递过去说:“这块手表虽说不值什么钱,可也跟了我十几年了,押在你这儿,行了吧!” 牛大不说话,翻着白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周市长,看得周市长浑身不自在。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牛大移走目光,将烟屁股扔在地上,起身进了里屋,跟老婆嘀咕起来。一阵悉索声后,牛大老婆出来了。她低着头啥也不说,穿着牛大的黄大衣,扎上头巾,摇摇摆摆出了门。牛大穿件黑夹袄,又坐回小马扎上,低头抽闷烟,神情有点怪怪的,好像挺焦急。 牛大连吸三支烟后,周市长觉出了不对劲,渐渐不安起来。牛大老婆出去干啥?为啥到现在没回来?周市长心想:牛大可能认出了我,但凭他自个和弱不禁风的老婆奈何不了我,就让老婆去叫人来动手……周市长越想越担心,这荒山野岭的,有理都没处讲,到时候要出大问题!事不宜迟,还是谨慎一点的好,他决定马上就走。 周市长尽量让自己平静,定神想了想,问道:“老哥,我想解个手,尿桶在哪儿?” “里屋。”牛大答道。 周市长走进里屋,迅速将手表塞进床铺的草垫里。他要把自己的手表留在这里,万一等会儿车子没来,自己有什么不测,牛大肯定会不承认与他有关,到时候,这个手表就是线索和证据,牛大妄想抵赖! 周市长从里屋出来,对牛大说:“老哥,谢谢你的热茶和火桶,我得去等车,告辞啦。” 周市长边说边推开门,冲进了风雪里。牛大立在门口,大声叫喊着:“别跑啊!老板!快回来,老板!你不要命啦……” 周市长哪敢回去,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下公路跑去。 快到牯牛岭的时候,周市长隐隐约约看到漫天风雪中站着一个“雪人”,左一下右一下不停地跺着脚,走近一看,竟是牛大老婆! “哎哟,老板,你咋……也跑出来啦!这贼冷的天,你连个大衣都没有,身子骨哪受得住?快回去,快回去!”牛大老婆说话间上下牙都在打架,咯咯直响。 “你、你……在这里干啥?”周市长奇怪地问。 “给你等车,孩他爸怕冻坏了你……才不借大衣给你……俺家的大衣穿了十多年了,一点也不暖和的。”牛大老婆边说边脱下黄大衣,抖掉厚厚的雪花,把大衣披在周市长的身上。 听到这话,周市长松了一口气。显然,牛大两口子到现在还没认出他,真当他是生意人!周市长虚惊一场,虽然不再担心有危险,却没料到人家一片苦心,竟被自己误会了,脸上火辣辣的。 这时,牛大也赶到了,把一床被子披在老婆身上,埋怨周市长说:“老板,呆在屋里好好的,干吗跑出来,受这份活罪!” 正说着,公路上有了车子的灯光,周市长待近了一看,正是自己的小车。 车灯的亮光里,周市长看着牛大和他老婆,真想鼓起勇气,告诉牛大自己不是什么“老板”,而是当年骂过他的那个周乡长,可就在周市长要开口的时候,牛大赶上一步,扶着他朝车门走去。 司机跑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声不吭地拉开车门,从后座上拿出周市长的皮大衣,却被牛大伸手接了过来。牛大对周市长说:“老板,你得把我的大衣换下来啦。” 换好自己的大衣,周市长钻进轿车,欲言又止地朝牛大两口子挥挥手,轿车徐徐开动了。 周市长靠进车里,心里不是个滋味。他把手伸进大衣兜里,想摸烟,无意中却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烟盒纸里包着的,正是他的手表!不用说,是牛大刚才接大衣时放进去的。展开烟盒纸,有字,字很潦草: 周市长: 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你了,过去的事不能全怪你,你本意也是为了大家好,我也太莽撞,说要报复是气头上的话,甭搁在心上!要说恨,咱是恨那些心里没有老百姓的坏官,但听你说话,还是想着咱的,还有这块手表,你能用十几年不换,肯定不是个贪官,就为这,咱替你等车,也值! 牛大 周市长很感动! (责任编辑:明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