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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宽大，父母恩大。百善孝为先，你说呢？ 外婆的身后事办完后，疯子小舅正式结束他四十多年来呆的还有些许温暖的家的日子，被他的哥哥们送进了当地的精神病疗养院。 我前年回家过春节，听母亲以及看望过小舅的亲人讲述过他在精神病院的生活状态。小舅已经越发瘦的只剩皮包骨，整日与一群张牙舞爪的精神病人呆在一起，饭点到了不会主动抢食，目光呆滞，时常傻笑着自言自语。外婆在世时负责照料他的生活起居，虽然神志不清，但是小舅还是精神焕发的。显然，如今呆在这种糟糕的生活环境中，小舅的生命只会萎缩地更快。谁也无法确定，未来他还能活多久。 直至今日，我未曾去疗养院探望过小舅，我害怕见到如此凄凉的他。他与外婆生前一同居住的老屋，现在也已经荒凉无比。木门由于风吹日晒被腐蚀，四角的木屑一直在掉落，老屋没有盖屋顶，整座屋子残垣断壁，在日晒雨淋中摇摇欲坠。而我，自从外婆离世，小舅被送走，总是止步于踏进老屋，那座外婆带着我长大曾居住十几年的老屋。老屋从建立至今，历经四代人的生活，娶媳妇嫁女儿生孩子先人逝世等人世间的欢笑悲伤都曾在这里发生，我见证了它从人烟兴旺到如今的破败荒凉。 为何我如此害怕面对，只因我奈何不了命运对他们母子的残酷。每每回忆便泪流满面，心痛不已，除了把这一切都归因于宿命，我实在找不出更多的理由解释我的至亲所遭遇的这一切的苦难。 外婆是在抗日战争年代出生的，亲生父母或死于战乱，四岁的时候，她被人贩子放到箩筐里，挑着来到广东贩卖。当时买下外婆的是一个高个子女人，她非常强势，在村子里非常有威望，买下外婆后，她终生未嫁，未曾生育一儿半女。她最终成为外婆一辈子的养母，这个养母既含辛茹苦养育了外婆，也让外婆受尽了人世间所有的苦难。 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养母害怕外婆读书认字后逃跑，便坚决拒绝把外婆送进学堂，在物质极度匮乏的生产队时期，对于穷苦人家的孩子来说，打小就只有没日没夜的干活。外婆长到十多岁的时候，养母把外婆许给就近的人家做童养媳。 几年后，外婆与外公成亲，本以为两个人可以共同把日子过好些，然而，婚后没几年，外公的劣根性便显露出来，他性格粗暴自私自利且好吃懒做。外婆一共生了八个孩子，六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儿子出生不久便因感冒夭折。三舅在四十多岁时患癌去世，外婆当时白发人送黑发人，甚是肝肠寸断。小舅是外公外婆最小的儿子，有一年春节，村里过年喜庆燃放鞭炮，小舅当时四五岁，因贪玩捡了没有燃尽的小鞭炮点燃，炸伤了脑部神经。外公当时愚昧无知，愣是不知孩子伤势的严重性，把孩子送去就近的卫生院治疗，拖延了几天，又因实在困窘的经济情况，孩子最终转送到大医院神经科的时候，已经无法治愈。小舅从此便癫狂，前三十多年，由外公外婆一起拉扯在身边长大，后十年外公离世，全靠外婆一人拉扯。 外婆生每个孩子都未曾受过照料，总是前一天生产完，第二天就下田下菜地干活。全家几个孩子全是嗷嗷待哺，外公从来只管自己的一日三餐，自己回家吃饱便离家游手好闲。当时他学得补衣服的手艺，在街上补衣服的那点钱就只够自己买几包烟来吸。外婆经常把自己饿的饥肠辘辘，就为了省点粮食分给孩子们吃。后几个出生的孩子当时由于家里实在拿不出粮食，饿得慌，便跟着哥哥们到街上向当时驻街的解放军叔叔乞讨。外婆就是在这样无论多么勤奋，仍旧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穷困生活里生下她所有的孩子并养育他们。 而自从小舅被炸伤后，二老一辈子不安生的生活便拉开序幕。这个孩子拖累了他们一生，出于这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对这个孩子一辈子的担忧和牵挂至死也被带着入土。 小舅炸伤神经后，一直都在接受各种治疗，前几年外公外婆以及舅舅们带着小舅四处求医，试过很多中医西医以及江湖神棍的治疗方法。外公偏执，没有分析能力，什么药都给小舅吃。本来有点好转他能稍微自理，能认清身边的亲人时，又换了另一种药，导致小舅病情一直反反复复。 小舅长到二十多岁时，高大白净，外形看上去一表人才，是外婆所有的孩子中长得最标致的。神奇的是，他还能认字，把外公偶尔带回来的报纸书籍反复翻阅。如果不是那张毁灭他的炸伤，他将是外婆的孩子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小舅最正常的时候会自己看报纸，见到谁都能准确叫出名字，能自理自己的生活。 这样的正常的日子没过多久，他的癫狂行为达到巅峰，如果没人看守他，他离开家后会走失，他开始使用他的拳头打人，外公索性把他锁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一日三餐递饭。那几年，他走失过三四次，每次外婆都担心到哭整夜整夜不睡觉，央求自己的其他儿女把弟弟找回来。有一次，小舅发疯，突然拿起当时的铁桶砸向外婆，外婆顿时头破血流，在医院住了好几天。还有一次，他在厨房点火，把整个厨房烧了，幸亏及时发现，没有伤及人命。然而后期筹集修缮房子的钱令这个贫苦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当时舅舅们都娶了老婆，这些媳妇个个跟人精似的，有好的东西都抢着来争，遇到需要分担的事情就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更别谈对公婆的孝顺，对小舅的关照。这件事情令家里每房之间大吵一架，二老正式开始被孤立，原以为孩子成家立业二老的日子能有点盼头，都是前半辈子造的孽啊。 外公在小舅三十岁左右患上肠癌，舅舅舅妈们未曾细心照料，更别提大家筹钱做积极治疗。母亲与小姨当时也是供孩子读书的时候，手头经济也不宽裕。从患癌到离世仅仅三个月，外公走的时候看着小舅的房间流泪，这一生他欠孩子们作为父亲的责任，也许在他走的那一刻，有所忏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喃喃自语说放不下小舅，希望哥哥姐姐们能对小舅多加照料，最终他没有合眼。一个没有什么责任感的父亲，面对一个疯癫的儿子在临终之前悔恨与疼爱交加。小舅当时竟也知道自己的父亲走了，问他爸爸在哪里，他会说爸爸在天上。 外公走后，外婆带着小舅在老屋生活了十年，她一直照顾小舅的生活起居。那是她七十岁到八十岁的晚年光景。当时舅舅们都提出过把小舅送去当地的精神病疗养院，每个月带老母亲去探望小舅一次。外婆害怕小舅在那个精神病人群居的疗养院里吃不好穿不好受人欺负，死活不愿意送走小舅。安享晚年这个词对于我的外婆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如此艰辛拉扯大她所有的孩子，却在晚年时期，全部用来照顾她疯癫的小儿子。而由于外婆身边时刻要带着她的小儿子，媳妇们也不同意把老人接到自己家照顾。外婆的性子也执拗，就一直带着小舅居住在老屋。我的父亲母亲则一直在接济和照料外婆与小舅。 我在外婆身边呆了十几年，后来读初中开始离开外婆在县城从重点初中读到重点高中，直至考上大学，离开家乡。我读书比较争气，一直是外婆的骄傲，送我离开老屋去县城上学她眼里噙着泪水。后来送我离开家乡，去大城市上学，她不愿意见我。她害怕这种离别，心里诸多不舍，但是不得不让我离开，每次与她通电话都是对我的疼爱和叮嘱。每次听到我回家的消息，便早早在我家等着见我。这样一个大字不识，人性里却全是善良的老人，真心疼爱她的子子孙孙。我一直以为我大学毕业以后会有机会尽孝，我想用自己挣的钱把外婆带出来走走，让她的晚年生活过的更好。 然而她终究等不到那一天，外婆患癌那一年，我家读书的孩子基本毕业，母亲有更充裕的经济能力和精力去照顾外婆，然而在下半年外婆患上了食道癌。我已经见证过两个患癌亲人的痛苦离世，我怎么都无法想象善良忠厚的外婆会患上这样一种病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离世前的三个月，外婆一直承受着病痛的折磨，母亲每天以泪洗面，家族里面再次风起云涌，舅妈们牵着自己的老公耍着各种心机推脱照顾老人的责任，又因治疗费等经济支出大闹一场。这场闹剧加剧了外婆的病情，让她在离世前都不得安生，也是在这场闹剧里，让我对闭塞县城小农的人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小舅在外婆患病后，由于得不到更好的照料，身体也极速瘦削，整个人更加没有人样，终日坐在自己房间的门口自言自语。也许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老母亲终将不久于人世，惶恐不安焦虑不已，在他四十多年的人生里，父亲母亲一直庇佑着他，是他的幸，而父亲母亲的相继离世，是他的不幸。外婆临终前最后一刻的清醒，等到了我来送别，她昏睡前说了一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小儿子。外婆昏睡了两天后过世，临终时看着还在一旁傻笑的疯子小舅流下了人生中最后两行老泪。右眼未合闭，当时的眼神满是对最小儿子的不舍和留恋，然而最终抵不过死神带走她的决心。
外婆的身后事，嘴里疯疯傻傻喃喃自语的小舅被舅舅们带着全程参与，小舅跪在灵床前，上香，洒白酒，感谢这一世母亲把自己带到人世间走这一遭，也感谢母亲这一生对自己无私的庇佑，这份恩今世都无以为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