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的尽头是一个丁字路口。每天都有很多故事发生的丁字路口。 (一) 今天是阿祥二十岁生日,也是阿祥第一次进城的日子。 阿祥出门之前,爹就在炕上躺着,抽着用废报纸包着自己家种的烟叶卷成的纸烟,看都没看阿祥一眼。娘早早地起来给阿祥下了一碗面条,还卧了个鸡蛋,就算简单地给阿祥过了个生日,又嘱咐了几句。阿祥背着那还是自己上初中时用过的黄色书包,在爹的无视和娘的絮叨之中出了家门,出了村口,几经周折之后终于到了县城。这一路上,阿祥暗暗下了决心,不干出点什么成绩绝对不回家。 (二) 汽车站就在和平街上。下了车,阿祥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可没来过县城,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也没有一个朋友,或者说,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心里一片空白,可阿祥的腿却没闲着,那双腿就好像知道原地站着也解决不了问题似的,一步一步机械地向前走着。走在县城不算平坦的人行道上,阿祥看到了从前没见过的公交车,看到了街道两边一家家的小饭馆,肚子咕咕地叫了一声。阿祥咽了一下口水,摸摸自己的口袋,走进其中一家,掏出钱买了两个白面馒头,一边吃还一边安慰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也会在这里吃上一顿饭! 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白面馒头早就吃完了,阿祥停下了脚步。不是阿祥自己想停下来,而是没有路了,这是一个丁字路口,要不然他一定会一直走下去的。阿祥停在一个路牌下面,抬头看了一眼,蓝底白字,“和平街”三个字映入眼帘。 “原来这条街叫做和平街啊……”阿祥心里想着,没发觉自己已经在过马路了。砰!阿祥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随着惯性倒了下去。多亏了那个破旧的黄书包做了缓冲,阿祥只是胳膊上被擦破了点皮,流了点血,并没有伤的很严重。出于农村人从黄土地上带来的朴实,阿祥自认为这点小伤并无大碍,刚想起来跟司机说没事,却只听到从汽车窗子里传出来的司机的破口大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碰瓷的!快走开!别耽误我正经事!”说罢就把车子掉了个头,扬长而去了。 此时的阿祥还一脸茫然地坐在马路中央,明明是自己受了伤却平白无故遭到了一顿骂,只呆呆地看着远去的小汽车,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群。碰瓷?这是阿祥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三) 太阳落山了,天色黑透之前,丁字路口的那头还出现了几抹晚霞,倒显得和平街有了一丝温暖的感觉了。 站在丁字路口,阿祥决定向右走。阿祥是左撇子,从小没少因为这个挨打,也遭到过周围人的嘲笑,所以阿祥不喜欢“左”,他要向右走。周边的音像店的音乐响起来了,是一首粤语歌,阿祥听不懂唱了什么,却感觉这首歌很符合自己。在音乐声中阿祥努力地回忆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他的二十岁生日马上就要过完了。 “啊呀……啊呀呀……” 一阵呻吟声将阿祥从胡乱的思绪拽到现实中来。一位七旬左右的老人摔倒在路上,刚买的包子散落了一地,还冒着热气呢。看起来他自己是爬不起来了,阿祥这样想着,正要去扶起摔倒的老人。 “我跟你说,昨天新闻上还说最近有一个老人也是装作摔倒碰瓷,讹了那个扶他起来的人好多钱呢……”阿祥只听到那两个穿着时髦的姑娘走过身边时说的这些话,这是他第二次听到“碰瓷”这个词,想想自己今天一天的经历,阿祥也大概明白了城里人嘴里说的“碰瓷”是什么意思。 阿祥在距离老人两三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头转了一圈,看了看周围的人们,没有一个人有要去扶老人的意思,甚至还有不少人“不露痕迹”地绕开了摔倒的老人,唯一愿意靠近老人的只有一条不知道哪里来的黑狗,叼起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就也摇着尾巴跑远了。 阿祥走过去了,也带着一点“不露痕迹”的躲避。老人还在冰凉的马路上坐着,阿祥却松了一口气,带着一丝的侥幸:还好想明白的早,要不然我可没有几千块钱给他。 (四) 入夜了,阿祥觉得越来越冷了,他把自己的衣领紧了紧,试图不让风灌进去掠走自己肌肤仅存的温度。 进城的第一天,阿祥除了弄明白了“碰瓷”是什么意思之外没有一点收获,甚至连晚上住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找到工作了。饥寒交迫之下,他走不动了,也不想再走了。阿祥钻到一个已经近乎干涸了的桥洞底下,准备在这里过一夜,不管怎么说,敦实的桥洞还能为自己挡掉一些风。更加令阿祥欣慰的是,桥洞里面还有之前流浪汉留下的废报纸,不仅给阿祥提供了一床“被褥”,也证明了不只是阿祥,也有别的“城里人”曾这里过夜。 用自己的黄书包当做枕头,再盖上前人留下的旧报纸,阿祥终于觉得自己的身上暖和了一些了。一阵困意来袭,疲累了一天的阿祥马上就睡着了。阿祥还梦到自己吃上了小饭馆里热腾腾的红烧肉,还有二两小酒哩。 阿祥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身上盖的报纸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到底是白天,没有了夜晚的凉风,也着实算得上是暖和的。阿祥站起身来,背好自己的书包,想着今天先去找个小工的活挣些吃饭钱。就要走出桥洞之时,阿祥忽然看到桥洞壁上贴的小广告:加入我们,日入千金不是梦!下面还留了一串联系电话。 “日入千金”这四个字一直浮现在阿祥的头脑中:一天一千块,一个月就是三万块,这样的话别说自己吃上一顿肉了,就是让爹娘天天吃肉也吃的起呀,看爹还会不会骂我是吃白食的了!想了一会,阿祥撕下桥壁上的广告,走向街边的公共电话亭,拨响了那个电话。 “嘟……嘟……嘟……”电话响了三声之后接通了,是一个好听的女声。在一番交流之后,那个好听的女声告诉了阿祥一个地址,并叫阿祥晚上七点之前带着两百块钱“入会费”来“报道。” “不要迟到哦”,这是那个好听的女声和阿祥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祥好像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五) 和平街156号。 这是一栋破旧的公寓楼,看起来年代很久远了,墙壁都有一些泛黄。阿祥进去上楼,敲了敲501室的门。这个时候还有六分钟七点。 “等一下!”是那个好听的女声,阿祥心里不由地有些暗喜。门开了,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白色T恤,扎一个马尾辫,只是手里还夹着一根烟。 “你就是阿祥吧?快进来!”阿祥随着那个姑娘穿过玄关,进入客厅。在这几步路的路程中,阿祥知道了,原来那个好听的女声名字叫小红。 客厅里还有三个男人,看起来都很强壮,至少和阿祥比起来很强壮。阿祥都没敢用眼睛去打量他们,进了客厅就一直低头站着,盯着自己的鞋尖。 直到再次有一个声音响起,打破了客厅中的沉寂。“你就是阿祥?挺准时的嘛!”这个声音不同于小红的声音,这个声音不好听,有一些沙哑粗犷,甚至其中还夹杂了些许的不屑和鄙夷。 “是……是的,我是阿祥,我……我想在这里找份工,挣一……一点钱。”阿祥抬起头又马上低下,回答他的问题时整个人都在颤抖,从头抖到脚,他是真的害怕面前这个男人。 “哈哈哈!好!那以后你就跟着我们一起干,保证你能挣到钱!”那个男人大笑起来,他旁边的另外两个男人和小红也都笑了起来。阿祥看着眼前的四个人,一动都不敢动,还是小红拍了他一下说“还不谢谢刚哥”,他才回过神来。 “谢谢刚哥!” 说罢阿祥又从兜里摸出两百块钱递给了那个男人,这是他的“入会费。” 那个男人接过钱,随手放在茶几上,笑的更开心了,脸上的嫌恶也淡了几分,在阿祥看起来,他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朵边了。刚哥又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厨房做饭的小红喊了一句:“多做点好吃的!我们给阿祥接风!” 五个人围坐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子边,刚哥自己坐在桌子的一边,剩下四个人两两分坐在刚哥的两边。小红确实做了许多菜,还拿来了几瓶啤酒。刚哥端起酒杯,说了一句“欢迎阿祥加入”,这顿饭就正式开始了。饭桌上很热闹,另外四个人聊得热火朝天,阿祥虽插不上嘴说话,但看着满桌子的饭菜,想着自己终于能够吃一顿正经饭,还这么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心里也就喜滋滋的。 吃罢了饭,几个人身上嘴里都是酒气,没有人想要去收拾碗筷,都准备去睡觉了。公寓不大,两室一厅,七八十平米的样子。那两个男人进了一个房间,刚哥对阿祥说:“没有多余的床了,你先睡沙发吧,好好休息,明天就正式工作了,先带你去熟悉一下工作内容。”说完就搂着小红进了另一个房间,还用他那油腻腻的嘴唇在小红白白净净的脸上亲了一口。 阿祥没有喝多少酒,头脑还算是清醒。虽然是沙发,也比那四处漏风的桥洞要好上一百倍,小红还贴心地给阿祥准备了被子和枕头。阿祥本来还想去把碗洗了,但是头一沾到枕头,就好像浑身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都被释放出来,马上就睡着了,连梦都没做。 (六) 第二天阿祥是被小红叫起来的。吃过了早饭,就跟着刚哥一起上街去学习“工作内容”了。今天阿祥去看刚哥和小红找“生意”,他被安排在路边的角落,甚至还掏出一个上学时没用完的笔记本,对重要的地方做了简单的记录。 刚哥和小红先在路边观察了一会情况,然后将目标锁定在一辆开的很慢的白色的小轿车上。等到车子快开到跟前了,刚哥装作在路边系鞋带,小红看准了时机就贴着那辆驶近的车倒了下去。 “啊!”小红倒下去的时候大叫了一声,刚哥马上就“十分焦急”地跑过来,冲着小轿车里的司机嚷了起来:“你会不会开车!开车的时候眼睛长到脑袋后面去了吗?”这时“被撞”的小红也适时地呻吟起来,冲着刚哥就开始埋怨浑身上下哪都疼。司机看着眼前的一幕,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急忙说道:“快去医院看看有没有大碍,别耽误了治疗啊。”小红还是哼哼着叫痛,刚哥这时却话锋一转,“贴心”地跟司机商量起来:“哥们儿,我看这样吧,现在这个时间哪都堵车,去医院也得好长时间,看你也挺着急,我媳妇伤的也不是那么严重,你给两千块钱私了得了,别耽误了你的事啊。”司机一看就是个新手,开车不稳,正怕出了交通事故把交警惹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听被撞的都这么说了,赶紧掏了两千块钱拍拍屁股走人了。 刚哥收了钱,把小红扶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一边走嘴里还一直骂骂咧咧的,是故意说给围观的人们听的,大概就是什么“开车不长眼”之类的。 回到家里,两个人把今天挣的两千块钱一分,刚好一人一千,是真正的“日入千金”啊。阿祥看的眼红,心里却着实佩服:不管怎样,人家没偷没抢,是靠自己“挣”的钱啊。这时阿祥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他们两个人一起找“生意”回来要平分,我要是自己去,那挣的钱不都是我自己的嘛。怀揣着这个“好点子”,阿祥进入了梦乡,期待全新的明天。 (七) 阿祥选择在和平街的丁字路口找“生意”,他已经事先问过小红,那里还没有装监控摄像头。 阿祥调整了一下呼吸,又复习了昨天记下的“笔记”,决定先找一辆自行车试验一下。按照已经在自己脑海里演练过几百遍的摔倒动作,阿祥准确无误地撞上了一位年轻学生的自行车。阿祥抱着腿,做出满脸痛苦的样子,五官都挤在了一起,这样的阿祥真丑啊。阿祥在“试验品”的身上挣到了100块钱,正好到了中午,阿祥迈着大步走进了一家飘着香气的小饭馆。 “红烧肉!一盘花生米!再来瓶二锅头!”阿祥冲着正拿着菜单朝他走过来的服务员大喊道。服务员鄙夷地看了阿祥一眼,就去拿酒了。 阿祥又要了三碗米饭,把红烧肉的汤汁都拌着饭吃进了肚子。想着下午还要继续“干活”,阿祥就只喝了两小杯酒,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多半瓶二锅头塞进破旧的黄书包中,心里还想着绝对不能让刚哥他们看见,要不然自己就一口都喝不到了。 有了上午的经验,阿祥的胆子大了起来,这次他选择了一辆小轿车。阿祥今天一天都很顺利,一天下来总共挣了600块钱,去除吃饭的钱,还剩下了546块2毛,挣的钱又不用和他人一起分,都是自己的。阿祥“工作”的第一天,虽然没有“日入千金”,他也已经很满意了。 一个月下来,阿祥的“工作”走上了“正轨”,他的“业务”也越来越熟练,腰包也渐渐鼓了起来。现在的阿祥进到小饭馆里都是等着服务员把菜单和茶水送到自己手边,一边咂吧着茶水,一边对着菜单左挑右捡,才翘着二郎腿等着饭菜上来,一副大老板的派头。阿祥又给自己买了几套像样的衣服,脚上踩着皮鞋,而那个破旧的黄色书包也早就被阿祥扔到垃圾桶里了,现在换上了一个黑色的仿皮挎包,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 阿祥现在是一个不一样的阿祥了。 (八) 出来好几个月了,家里没有电话,爹娘不识字,写信的话也看不懂,阿祥决定回家一趟,顺便让乡里乡亲看看他阿祥也在城里混出点名堂来了。 阿祥先去批发市场给娘买了两条丝巾,包好之后拎在手里,心里又开始琢磨起来要给爹买些什么。阿祥忽然想起自己出家门那天爹躺在炕上抽烟的场景,对了,就买两条好烟,也让爹尝尝纸烟是什么味。 从烟酒商店出来,阿祥还对着玻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就向着和平街上的汽车站走去。想着就要回家了,阿祥心里也一阵阵激动,脚步也不禁有些飘起来。 走到和平街丁字路口,这个阿祥固定的“工作地点”,今天本来要休工的阿祥却在过马路时真的被撞倒了。阿祥眼前一黑,手里还死死抓着给爹买的两条烟,阿祥觉得周围忽然变得吵闹起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祥醒来的时候,看到的都是白色,白色的床,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衣服……原来是医院啊。阿祥又忽然看见一张年轻的脸,是阿祥第一次碰瓷讹诈的那个年轻学生,那张年轻的嘴在说着什么,阿祥只听清一句:“这下好了,碰瓷碰到医院来了吧……”阿祥想解释,解释他这次并不是碰瓷,但是他的嘴张开了,一开一合间却发不出声音。 年轻人看阿祥醒来了就走了。 阿祥忽然听到他第一天进城时听到的那首粤语歌,是隔壁床的手机铃声。 “这是什么歌啊?”阿祥问隔壁床的小伙子。 “啊,这个呀,是Beyond唱的《大地》,好听吧。” “那你能听的懂他们唱的是什么吗?我都听不懂啊。”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歌词我都会背了,这样吧,我把歌词给你写下来。”小伙子很热心,马上就去找纸笔来给阿祥写歌词了。 阿祥手里攥着那张写满歌词的纸,心里想着其中的几句,却已泪流满面: 回望昨日在异乡那门前, 唏嘘的感慨一年年, 但日出日落永没变迁。 这刻再望着父亲笑容时, 竟不知不觉的无言, 让日落暮色渗满泪眼。 (九) 阿祥出院以后,离开了和平街,他没有回家,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和平街的丁字路口,每天还是有许多故事上演,这还是一个有故事的丁字路口。 (责任编辑:明少) |